分卷(76)
星河缓缓盘旋,千年万年千万年只要一直不醒,就能一直沉浸下去。寅时箭不是被起剑式斩碎的,而是它自己碎去的,碎成了万千星尘,在空中诡异地回绕,形成了一个瑰丽流离的幻梦。 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唯独针对一人的幻梦。 那是他死生所求,也是他死生所囚。 星尘包围中,太一的起剑停在半空。 梦里怎知身是客? 所有星轨拉直,万千星尘激射,瑰丽中杀机森然。 灿金细线刺出晦暗,就像烛南天气由阴骤晴时,几道光毫首先穿透黑云。下一刻,千万光毫破云而出。 幻梦崩塌。 太一剑起。 似梦非梦转头空啊。 烛南城中,修为不足以洞观天战的不渡和尚双手合十,低垂双眼,喃喃自语,声音很轻,几不可闻。 高空。 一红衣一白袍,擦肩而过。 太一刺破怀宁君的肩头,秋水割伤仇薄灯的腰侧。怀宁君神色平静,似乎并不惊讶仇薄灯竟然能断然地碎去漫天星辰,两人交错的瞬间同时回身,两柄剑碰撞在一起,又同时被对方逼退出上百里。 怀宁君倒退时,左手一抬,一点。 沧溟腾卷起一条千丈水龙,矫行激射,直奔金乌。仇薄灯长剑在虚空一点,就退势飘然起身,似缓实急,落到水龙龙首,顿足一踏,龙首蓬散成一片水雾。 仇薄灯穿过水雾,直奔金乌而去。 只见不知何时,缠绕在金乌身上似有形似无形的牧天索正一点点收紧。 似乎冥冥之中有人推动诸天的碾盘,将散落在天陲的风筝牵引回掌控如果真正的有这么一个碾盘存在,那么收紧无形锁链的人一定根本不在意风筝完好与否金乌奋力挣扎,身上已经出现伤痕! 同一时刻,遥远的空桑。 苍苍桑木向八极伸展出广袤枝干。枎城的神枎占地数十里,已经足够庞然,然而百氏的这一株扶桑占地却已然无法算清到底有多少里。 白云在枝干上湍流,日月在流云中起落,它上通云霄,下达黄泉。无数齿轮在桑冠间转动,无数金银两色的锁链探出桑枝,或钉进地面,或钉进虚空。又有十二根巍峨白石表柱以神木为圆心,等距而立。 表柱径九十丈,柱基石台九重。 以衣袖领口绘有太阴双鱼纹的太虞氏为首,留守的百氏牧天者按照大族小族,身份高低井然有序地立于石基上。白衣广袖的正历纪官们则与各氏族长一起,立于最高重。九重基台边缘如锯齿,上有阴阳刻纹,俨如转轴。 牧天者将灵力注入阴阳刻纹,纪官们踏着古步,低沉念诵古老的天诀。 九重柱台缓缓转动,绞动错综复杂的牧天索。齿槽连续啮合,苍苍扶桑云流雾涌,日月光起起落落。隆隆雷声忽然响起,日齿与月槽咬合之后,忽然静止不动,天轮上隐隐有电光闪烁。 纪官们下意识地停止步伐。 继续。 太虞族长神色阴冷。 纪官们彼此看了看,一些人继续迈步,一些人迟疑不决。 一名老迈的纪官越众而出,双开手臂,拦下所有人:不能继续!日轨月辙铆合,说明天轨有乱,此时强行牵引金乌回归次二区,会伤及金乌!要先纠轨,再校日月啊!否则就算此刻校正了日月,来朝日月还是会乱的!天轨不正,何以正 老纪官眼睛微鼓。 继续! 太虞族长抽回佩剑,一把将干瘦的老纪官掷出表柱。 天诀重响,白衣若雪的纪官们又一次踏起古步,日齿月槽上迸溅出暗红的星火,在轰鸣中缓缓转动。 太虞族长按剑阴冷地注视神木扶桑。 自鵷鸟失踪后,十日与冥月的异常已经引起了仙门的注意。不论如何,都必须在仙门盟会前,叫金乌和玄兔回归旧位牧天百氏,已经够多了,无需再添! 远处。 老纪官双目圆睁,鲜血与泥土一起染污白衣,扶桑的日月印在他浑浊的眼瞳里,他从咽喉里发出含糊的声响: 天轨不正何以 何以正日月? 怀宁君没有前去拦截仇薄灯。 他在流云中站定,再次取出了十二辰弓,左手握弓,右手缓缓地虚空中抽出第四根箭。与前三支箭相比,这一次他抽卯时为箭显得也有些吃力。卯时原为日出,之所以能抽出晦箭,是因原本的天数中,卯时金乌已死,清洲已陷蒙晦。 这是一支虚箭。 也是威力最强的一箭。 卯时暮。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为苍生所累。 怀宁君将卯时暮搭弓上弦,他的手臂也开始龟裂。十二辰弓弓弦一点点拉开,箭尖直指仇薄灯因去救金乌而无暇顾及的后背。 仇薄灯没有回头。 弦渐如满月。 怀宁君叹口气。 突然。 十二辰弓传出细碎的咔嚓声,怀宁君毫不迟疑,就要提前射出足够同时射杀金乌与仇薄灯的一箭,但已经来不及了。十二辰弓上镶嵌的十二颗辰石同时破碎,爆发出刺眼的光芒,整片天穹在这团光芒中扭曲破碎。 化身被光芒吞噬之前,怀宁君余光掠过沧溟。 只见浓稠的瘴雾深处,一道妖冶的绯红刀光浩荡扫出。 怀宁君脸上掠过一丝恍然。 不周山未断之前,天地贯通,云中城的上神能够以不周山为梯,随意走到大地上。但不周断绝后,上下相分,天地相绝,天外的上神就再也无法亲身降临人间,同样也无法将真正的神器带入人间。 除非像赤帝古禹一样,撕裂天穹,打通两界。 怀宁君将十二辰带入人间,方法本质和赤帝古禹相差无几。 他借瘴雾的遮掩,在海中立了一扇连通上下的两界门。但就像赤帝古禹撕碎天穹,受到无形的规则束缚一样,通过两界门带出的神器,一旦两界门被找到,被击碎,十二辰弓就会瞬间崩溃。 可仇薄灯怎么就能笃定师巫洛一定能够在卯时暮离弦之前,在茫茫沧溟中成功找到两界门并毁掉它? 卯时暮与十二辰弓彻底粉碎,化为天穹上一片玫瑰色的旋涡。 烛南九城中。 君长唯眼角的余光瞥见太虞时袖手站在废墟上,仰头双眼紧紧盯着金乌的移动,唇边流出一缕压抑不住的得意笑容。君长唯咒骂一声,支撑身体,就要强行站起来。老天工一掌拍在他肩上,不客气地摁住他伤口。 干嘛?老天工一边关注天上的情况,一边不耐烦地问,急着还账啊? 我去宰了那家伙。 君长唯从牙缝里挤出声。 得了得了,老天工瞥了一眼泰然自若的太虞时,金错刀都碎了,你现在拿什么杀?再说了老天工冷冷地笑了一声,山海阁也没废物到底哼,太虞。 就如老天工所言,金乌为牧天索所困,提醒了原本紧张观望的山海阁阁老和弟子们,让他们记起来,太虞氏有人身处烛南一众受伤较轻的阁老拔出刀,面容冰冷地将太虞时同另一位太虞氏元老围住。 太虞时唇边的笑容消失。 他慌乱地退到长辈背后:无凭无据,你们想在这时候再得罪太虞氏,得罪空桑吗? 随同族长次子而来的太虞元老面沉如水,原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得意尽数消失自左梁诗死后,一贯精于权衡的山海阁隐约已经起了不少变化。 何须凭据?!卿淮渔冷笑,区区太虞,我山海阁,有什么得罪不起?! 墨刀出鞘。 君长唯艰难地转回头,把视线重新移向天空。 符文与古咒流云般环绕金乌,符文向外放出刺目金光,古咒向内一圈接一圈收紧。背负沉重太阳的金乌双翅被破收拢,如被缚之鸟,一点一点地被牵引着,缓缓地偏离跪倒。血从它漆黑的华羽上涌出,向下滴落,落进沧溟海面,海面瞬间白茫茫一片。 在仇薄灯抵达金乌身前时,一道深蓝近黑的影子毫无预兆地冲出金光,携裹凌厉的风。 太一剑横。仇薄灯向后退出数丈。 一身华羽光泽如金属的月母悬浮在半空,她的双翅上残留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美艳的脸庞大半被细羽覆盖。刚刚仇薄灯引万剑作一剑的攻击最后被她用真身挡了下来。古神的真身本来就坚如天兵。 她活下后,没有去协助怀宁君,也没有去拦截怀宁君,而是隐匿在金乌附近,等待仇薄灯自投罗网。 您来啦? 金属般的羽翼在背后微敛,月母悬浮空中,细羽爬上她的脸庞,在可怖中透出属于妖物的诡艳。 不等仇薄灯回答,她像暴怒的雌鸟般粗砺地嘶吼,自问自答。 您当然会来!您怎么可能不来! 她身形紧随一晃,直接出现在仇薄灯面前,长杖斜劈。 您要护苍生啊!哪里事关苍生,您就会去哪里! 多伟大啊!至圣至贤! 银杖与太一碰撞,短短一息,迸溅出数十道暗红的火星。火星烙进仇薄灯漆黑的瞳孔。 好!护苍生!苍生是什么?!我们又算什么! 金铁相撞。 月母的脸庞被刻骨的怨恨和昔年的崇拜所扭曲那些恩怨爱恨交织万年,最后爆发成滔天怒火。她背后的双翼陡然展开,千万铁羽化箭,四面八方,将仇薄灯笼罩其中,将他钉死原地。 我们到底算什么啊! 她五指急张,弯曲成爪,抓向仇薄灯。 您说啊! 四面八方皆是翎羽,仇薄灯避无可避。 一线边沿浸墨的绯红自下而上掠过。 月母的身形原地炸开,散成一团幽蓝的烟雾,尔后踉跄地出现在百里之外。她目光掠过那把绯刀,一边咳嗽一边笑:是他杀了经女啊好好!我们来日再见 她注视着师巫洛挥出的第二道刀影,瞳孔中流出一丝诡异的笑意。 您总得给我、给我们一个答案! 绯刀如弦。 月母的身影碎成千万光点,空中犹自残余她尖锐的怨毒的笑声。而在月母退开的瞬间,仇薄灯已经面无表情地冲破禁锢金乌的光芒。 他旋身而起,太一剑斩牧天索。 断! 第78章 不朽不枯 空桑。 扶桑神木上洁白的流云忽然转阴, 黑沉的云层中日齿与月槽上不断迸溅出火光。令人不安的隆隆雷声中,亮紫枝形闪电游龙般穿梭。一根接一根的熔金天索紧紧绷起。電火照得所有人的脸庞青白苍紫。 这是怎么回事? 侧立在太虞族长身旁的北葛族长神色一变。 太虞族长眉头一跳, 抢步上前,伸手探向清洲天柱的表面。就在他手掌刚刚按到柱表的天筹时,柱身隐隐呈现出亮橙赤红的光泽。所有正在念诵天诀的纪官齐齐喷出一大口血,古步骤然一断。 继续!继续! 太虞族长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柱中,面目狰狞地扭头朝纪官们吼。 谁敢停,谁就是空桑的叛徒! 狂风卷着一团团電球,如落果般从扶桑神木上滚落, 大大小小的雷电光球从百氏弟子身边滚过。九重石台发出不详的轰鸣,牧天弟子在各自族长声色俱厉的喝令中,战栗着维持阵法运转。 气息萎靡的纪官重振旗鼓,艰难地重新列队。 一步刚出。 咔嚓! 一根金锁高高弹向天空。 天索!天索!!天索断了!一名牧天弟子大喊, 牧天索断了!!! 太虞族长猛地回头,就在他回头的刹那, 手下的白石表柱爆发出刺眼的光芒,比天索崩断更令人惊骇欲死的爆裂声从柱身中传出。九重石台跟着一起颤动起来,不知道是谁先哭喊了一声表柱要倒了!, 牧天弟子向四面八方亡命奔逃。 哭嚎声里, 一根根牧天索接二连三地崩断。 地崩山摧。 屹立千万年的白石表柱轰然崩塌, 一道赤火自石基中冲天而起。 光照千万里。 东北隅。 一僧一道静立在凶犁土丘上, 远眺空桑方向赤红升天。僧人容貌平平,道人形容枯槁, 二人无话, 唯有残存血腥味的风鼓荡他们的衣袖。光柱足足存续一刻钟, 一刻钟后才渐渐散去。 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 善哉善哉。 别善哉了,善不了。老道背负拂尘,烛照八方,十二洲、三十六岛都知道他回来了。麻烦大了。 僧人摇首:一切有为法,当作如是观。 如是观?老道讥笑,不周山摧昆仑沉,你们佛宗如是观。太一护棺走扶风,你们佛宗如是观。三十六岛与洲决,你们佛宗如是观。太乙宗九淖伐空桑,你们佛宗如是观。怎么?这回还打算再来一次如是观? 僧人默然不语。 观观观,枯木尽成棺!老道大笑,佛陀何相?何以相众生!无尘老禅,你比你弟子还不如! 笑声里,老道迈出一步,一步出东北隅隈,拂尘一分分开左右瘴雾,径自步入大荒。 佛陀无相,以观众生。众生无相,相以万形。 无尘禅师低首,垂目看凶犁土丘。 丘中有一小村庄,庄中人往人来,皆是经女与月母二族的族人。不论老□□女,所有人皆面目青白,双眼全黑,皆成行僵相,竟是早已死去千万年。然,行僵躬耕而作,煮菜成肴,鸡犬相闻,一如生人。在据说是太古巨人被斩首所化的凶犁土丘向海外一面,不知是谁将土丘生生削平成碑,横凌竖厉地劈了八个字: 何为尔求 何为尔囚 无署名,无年岁。 恩怨难清,冤仇难解啊。 无尘禅师念了声佛。 他盘膝而坐,开始吟经唱咒,超度这些被强行拘留人世千万年的形骸朽肉。紫金色的光从他身上发出,笼罩凶犁土丘。